腊月二十六那天深夜里有人骑着车子把江涛从别的县里带回锁井。二十七那天早晨朱老忠套上一辆牛车去赶城里大集。车上载着一个破躺柜把纠察队的刀、枪、剑、戟各种武器装在柜里又装上几把子爆竹鞭炮。大贵拿着红缨枪坐在大柜上赶着车纠察队的人们三三两两地在车后头跟着。

    那天青天黄地万里无云。江涛吃过早饭走到大严村去叫严萍。严萍跟江涛悄悄溜出来手里拎个小竹篮篮里盛着传单标语盖着个红包袱。过了水塘江涛从上到下看了看严萍说:“不行你得装扮装扮。”

    严萍问:“怎么装扮?”

    江涛打量着严萍说:“大年集上也选不出你这么一个。

    你看穿着旗袍、皮鞋。”

    严萍两手扯起衣襟看看左边再看看右边不言声又跑回去。换上棉布鞋穿上素蓝短袄头上蒙了块印花粗布手巾。跑出来呼哧着说:“看!怎么样?”

    江涛说:“有点象农村姑娘可是还不太象。”

    “怎么还不太象?”严萍很纳闷盯着江涛硬逼他说出还有什么地方不太象。

    江涛说:“你脸儿太白头太黑放着蓝光。”摇摇头说:“不象个乡村姑娘。”

    严萍生气了扬起拳头捶着江涛的脊梁说:“你得说出来象个什么?”

    江涛说:“象个小姐象个女学生!”他说着抬脚就跑严萍在后头追追上了就扭住他的耳朵问:“农民有什么记号?”江涛说:“农民爱劳动朴素性子直爽。成年价受不尽的风吹日晒吃不尽的糠糠菜菜。脸上黑黑的身子壮壮的你呢?”江涛回过头看着严萍她脸上津出汗珠累得哼哧哼哧地紧跟着撅起小嘴说:“我乐意!”江涛说:“乐意就行快点走同志!跟上革命队伍!”严萍听着觉得这话费解话里有话。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上城里大道。赶年集的人们缕缕行行的。反割头税的人们见了江涛三三两两走上来打招呼:“你也去赶年集?置年货去?”江涛点着头笑了笑说:“今年不比往年要多置点年货。”严萍在后头看着觉得这些人们很有意思肚里憋不住的一堆笑。偷偷捅了江涛一下说:

    “看!美得你!”

    进了城门一看每年年集最热闹今年比往年人更多。卖肉的卖菜的嘈嘈杂杂。卖年画的压扁了嗓子尖声唱着。江涛和严萍挤在人群里左拥右拥左挤右挤挤到南城根爆竹市里。大贵登在大车上手里拿着红缨枪指指划划憋粗了嗓子吆喝着。伍老拔和二贵放得大爆竹劈拍乱响小鞭炮毕毕剥剥还有黄烟炮、大灯炮嗤溜溜一个起花钻到冒天云里。放爆竹的硝烟象云山雾罩正在热闹。赶集的人们密密匝匝越集越多。江涛登上大车把哨子一吹人们从牲口市里、棉花市里、菜市里走出来从杂货铺里、饭馆里走出来。大贵站在江涛一边把粗胳膊大拳头一举说:

    “反割头税大会开始!”

    市上人们听得大贵喊叫一齐楞住。卖爆竹的停止了买卖。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也不知道这是出了什么事。大街小巷飞出红红绿绿的传单标语。严萍拎着竹篮从这个胡同走到那个胡同散传单。她把一簇传单唰哩哩地甩上天空又看着那些红绿纸张随着风飘悠悠地落下来赶集的人们伸手接住高声念着。市上人们扬起红彤彤的脸伸起头东摇西看。江涛提高了嗓音喊:

    “父老兄弟、老乡亲们!一年四季忙到头杀猪过年也纳税……”

    他讲了一会子反割头税的事又接着说:“反动派们北伐成功了他们掌握了国家大权苛捐杂税更多了:地租和高利贷是抽筋地丁银附加税是拔骨割头税比刮皮还疼……“我们受苦人就象牛、象马象一群牲口成天价在泥里、水里、风里、火里滚来滚去……

    “我们耪起地来两手攥着锄钩把腰一弯象个罗圈太阳晒得脊梁上冒出黑油儿。自春忙到秋把租一交什么也剩不下。寒衣节过去身上还没有遮凉的衣裳。冬季里寒天大雪天黑了灶筒里还冒不出烟来。使了帐三年本利停‘现出利’、‘利滚利’、‘驴打滚’利息越来越重!

    “新年一到要帐的挤破了门框。起了五更还没有下锅的饺子……

    “一千斤的大铁枷加在农民身上我们种地人家好苦啊!”

    说到这里他喘着气停住。贾老师穿着白槎子老羊皮袄坐在大车上把猴儿帽拉下来光露着两只眼睛谁也认不出他是谁。江涛弯下腰问了他一句什么他抱起江涛的脑袋说了几句话。江涛站起来说

    “新军阀和旧军阀们!你打我我打你混战到什么时候……

    “贪官污吏们!光管升官财不管农民死活!搜刮民财入地三尺……”

    江涛憋红了脖子脸讲着一眼瞥见严萍在小墙头底下睁着闪亮的眼睛在看着他。他的眼睛里冒出金色的火花。用着金属般的声音高声喊叫:“穷苦同胞们!要想改变这种光景我们怎么办?”

    朱老忠睁圆了眼睛在人群里看着江涛想:“这孩子真的成了大人说得有条有理。”冷不丁伸起胳膊喊:“抱团体伸手干!”

    江涛继续说:“对呀!大家抱团体人多势力大!现在我们提出‘反对割头税打倒冯老兰。’大家同意不同意?”

    严萍在台下看着她觉得江涛平时象个姑娘;坐下来端庄走起来安详。匀正的脸盘浓厚的眉毛一对乌亮的眼珠子多么娴静。今天他挺身立在千万人的前面讲起话来如同霹雳闪电一句句劈进人的心腑震动了人们的思想吸住人们的视线。看他手儿一扬系动千万人的眼神滴溜滴溜乱转。嘴唇一动牵连千万人的心情静心谛听。但她还不能理解这是一种什么力量?严萍猛地脸上一热一抖颤。心儿一摇一喜盈她的心上羞怯怯地偷偷地系念着。当她一想起来两片晕红泛满了脸颊。她明白在中国历史上自古以来草野里出了多少英雄!立在她眼前的青年人兴许是一个未来了不起的大人物。一时心上热烘烘额角上泌出汗珠来随着人群伸出拳头喊着:“打倒蒋介石!

    反对一切苛捐杂税!”

    几万只手在她跟前扬动几万张旗子在她跟前摇摆几万张嘴喊着喊声象春天第一次雷鸣。

    严志和在人群里看这匹小犊儿简直成了人们眼里了不起的气候。眼角上不由得津出泪珠又想起运涛:“那孩子要在外头只能在江涛以上不能在江涛以下。可惜他要在监狱里住一辈子!”他看见江涛在台上眼儿一盼手儿一摇就有千万人举起手向他招呼。严志和噙着眼泪跳起来喊:

    “好小伙子咶咶叫!”

    朱老忠和严志和悄悄地碰碰头呲开牙齿暗笑。朱老忠说:“看吧!咱这孩子行了!”

    严志和说:“咱也不知道谁家坟里长大树呀!”

    大贵那个宽鼻骨梁、厚嘴唇的小伙子两腿一蹦三尺高蹓哒地戳在地上喊:“反对割头税反对土豪劣绅冯老兰!”在太阳的照耀下人们张开大嘴一齐呐喊如同大河里滚滚的翻花:“一定要和冯老兰算老帐……”“打倒封建疙瘩冯老兰……”一阵阵喊声传到远方。

    张嘉庆带着朱老忠、严志和、伍老拔、大贵他们紧紧卫护着江涛和贾老师气势汹汹地准备着战斗。枪尖上闪着光亮想喝敌人的血!刀锋上锃明彻亮想吃敌人的肉!

    江涛按照贾老师的意图指挥游行的队伍。做买卖的停止了生意万人空巷看着这雄壮的队伍在大街上走过。一群群农民迈着有力的步伐学生们唱着《国际歌》站满了一条街。排头到了税局子排尾还没离开爆竹市。江涛呼呼哧哧地跑到队伍前头严萍在后头紧跟着。他把哨子一吹人们唿噜地挤上去挤了门子砸了窗户闯进税局子。吓得冯老兰变貌失色跳过墙头逃跑了。冯贵堂也跳过墙撒腿就跑丢了鞋子掉了帽子穿过几条胡同跑到县政府后门。小门关着他爬过短墙跑到县长室里。王楷第问他:“你丢靴甩帽的这是干什么?”冯贵堂呼哧着说:“**们来了砸了税局子!”王楷第惊得两只眼睛象黧鸡儿问:“什么?”冯贵堂说:“反割头税的人们来示威了!”王楷第立刻站起来走到大堂门口大喊:“警察队保安队集合!出!”

    江涛见找不到冯老兰爬到屋顶上指挥队伍:“老乡亲们!土豪劣绅逃走了怎么办?”

    大贵伸出粗胳膊大拳头瞪出大眼珠子瓮声瓮气地说:

    “土豪劣绅打倒了上县政府去铲除贪官污吏!”

    江涛说:“土豪劣绅还没打倒还得狠狠地打!”

    江涛又把哨子一吹喊了口令大队人群噗噗噜噜地跑向县政府。张嘉庆带着纠察队紧跟着江涛和贾老师。大贵、二贵、庆儿、伍顺那些年轻的小伙子们今天在**的领导下第一次说出内心的话。有说、有笑、有跑、有跳乐得什么儿似的。严萍第一次看到这神圣的农民革命的图景。兴奋得忍不住眼上掉下泪珠来用手巾擦着。江涛看她身子骨单薄浮游在人群里一会涌到这一边一会又涌到那一边被人们挤得歪歪斜斜的就偷偷地挽住她的胳膊。这事别人没看见张嘉庆可是看得清楚。把嘴唇突在江涛的耳朵上问:“这姑娘是谁?”江涛说:“是个同志。”张嘉庆眯缝着眼睛笑了笑拍着江涛肩膀说:“这样的同志?”江涛拽住他的手说:“你可不能瞎说吭!”嘉庆说:“保护你行了我可不能保护她!”江涛沉下脸来说:“这是什么时候还有心花儿闹着玩儿!”年轻人的心情另有不同。

    江涛看今天群众情绪好经过官盐店的时候又喊了一声:“官盐又涨价了怎么办?”

    朱老忠大喊一声:“反对官盐涨价抢他!”一句话没说完人们兴奋起来。贾老师在大贵耳朵上说了个小话儿大贵冷孤丁地把大胳膊一伸喊出:“反对盐斤加价!”

    随着喊声人们如雷一声吼一齐拥上去。大贵两腿一跳蹦上盐槽拿起秤杆在柱子上一摔咯嚓的一声折做两段。拿起簸箕说:“来吧!老伙里的东西随便抢吧!”人们抢了盐用手巾、用褂子襟包着。重又整了队伍上县政府去。走了一截路前队又停住。江涛跑到前头一看骑着马、穿着黑衣裳的警察冲上来。穿黄军装的保安队挺着胸排着横队挡在县政府的大堂门口。手里端着枪枪上插着闪亮的刺刀拉得枪栓劈拍乱响。象疯狗嘴上挂着血丝逞着吃人的架子。人们有些恐慌队伍走不过去。伍老拔用脑袋一拱叫江涛骑在他的脖子上。江涛伸起手大喊:“不要怕!不要怕!兵来了将挡水来了土屯。有枪的阶级你们照我这儿打!”他拍得胸膛咶咶地响。人们看警察和保安队不敢拿枪打他一下子定住了心镇静下来。

    保安队不让步示威的队伍走不进去。江涛从伍老拔肩上跳下来说:“同志们!跟我来!”说着把眉头一横领着队伍向前走。忽然有两把刺刀对准江涛的脸不让他前进。江涛挥着两只拳头睁开两只雪亮的眼睛盯着刺刀尖上的光芒向前闯一点不露惊惶害怕的神色。人们看见江涛勇敢的神气都壮起胆来一股劲往里冲。

    朱老忠看那两把刺刀在江涛眼前闪着光眼看要戳着他的眼睛。把大棉袄一脱举起三截鞭闯上去两手向上一腾光啷地把两把刺刀打落在地上。一下子又冲上来五六把刺刀照准朱老忠刺过来。朱老忠气冲冲地走上去拿起三截鞭噼噼啪啪地迎挡着。看眼前刺刀越来越多他一个人堵挡不过了伸开铜嗓子喊了一声:“是刀子山也得闯同志们!上呀!”大贵憋粗了脖子把胳膊一伸喊:“打退贪官污吏的爪牙!”人们一齐瞪出眼珠子喊喊得天摇地动。张嘉庆和朱大贵带着伍老拔、二贵、庆儿、伍顺等十几个人拿着十几杆长枪冲上去。保安队不敢伤害请愿的群众被农民纠察队冲垮了退进院子里。

    朱老忠说:“同志们向里闯!”

    朱大贵、张嘉庆、伍老拔带着大队的人们哇呀的一声冲进院里。人们挤满大堂挤满前后院站满了屋顶上。

    朱老忠站在队伍前面举起拳头大喊:“要求贪官污吏出来和民众见面!”人们紧跟着喊起来。警察和保安队还是逞着吃人的架子不敢。朱老忠又喊:“同志们!他们要是伤害我们一个我们怎么办?”人们喊着:“摁窝儿打死他们!”朱老忠喊:“那么各人找寻各人的武器吧!”人们找了铁钯大镐、砖头石块拿在手里摆开阵势要打仗。

    县长听说请愿的群众人多势众不敢出来。保安队和警察保护着县政府。人们等了半天才传出话来:“可以暂时不交割头税。”江涛要求他明令取消县长不敢说要请示省政府。

    江涛看人们从早到晚只吃了一顿饭身上累极了。叫伍老拔把他拱起来站在石碑上说:

    “同胞们老乡亲们!看到咱们的力量了吧!只要群众一起来就吓得土豪劣绅们屁滚尿流贪官污吏们也浑身打颤。

    有人再来收交割头税怎么办?”

    朱老忠跳起来使出绝力喊:“当场打死!”

    人们一齐喊着:“打倒土豪劣绅冯老兰!”

    江涛歪起脖子学着贾老师的手势举起右手摇手大喊:

    “反对验契验照!

    “反对盐斤加价!

    “反对高利贷!”

    人们一阵阵高声喊着喊得天摇地动江涛又说:“愿意打倒土豪劣绅、铲除贪官污吏的人们!你们加入农会吧!”

    人们不约而同地喊着:“我们一齐加入农会!”

    江涛说:“同志们!回去的时候要三三五五地搭伴走路上要防备土豪劣绅们的暗害!防备巡警和马快班的逮捕!”

    散了会朱老忠套上牛车人们坐在车上他跨上外辕打着响鞭回家去。江涛和严萍一块走走到半路上严萍对江涛说了知心话。她说:“我一见到示威的人群心里真是兴奋一股劲儿跳啊!”江涛送她走到大门口上才独自格儿走回来。

    自从开了大会江涛心上老是象架着一团火白天吃不下饭晚上睡不着觉他独自格儿坐在冬天的树林里沉思默想在总结着斗争的艺术。那天他悄悄走进梨林把身子靠在梨树上眯缝着眼睛向着太阳取暖。严萍从背后走过来用细树枝扫了一下他的耳朵。他以为是一只什么虫儿爬进耳朵里急摇了摇头回身一看是严萍。严萍咯咯地笑起来江涛也无声地笑了心上一跳脸上有些红晕。

    严萍问他:“你在想什么?”

    江涛说:“我在想运动过去了广大农民怎样对付冯老兰。”

    严萍坐在江涛一边江涛睁起黑亮的眼睛看着她。猛地张开臂膀把严萍拦在怀里热烈地用滚热的嘴唇吻着她青青的眉峰……

    他们在空旷的林子里细细谈心。思想如同一匹脱了缰的、刚扎牙的小马伸开四蹄奔驰在祖国的大地上。两人共同绘下了多少理想的图画;两个人共同研究着画上又撕碎撕碎了又画上。年轻的、狂热的血液在胸膛里鼓荡开始感到革命给予青年人的自由和幸福。 <a href="" target="_blank"></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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