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重并未看捂脸呼痛的范武,也未收回那滴血的马鞭,只端坐着,目光直钩钩落在谢疏脸上,眸色黑沉沉深不见底。
谢疏与他对视,手在袖中用力捏紧,铜制令牌的边缘割到手心,剧痛让他回神清醒,他眨眨眼,不动声色地将那枚令牌收进袖袋中。
嵇重身边的一名亲兵打马上前,提刀指着范武鼻子:“范将军好大的官威,平王府还得向你自证清白?你算哪根葱?”
范武不敢动了,僵着脖子后仰,企图避开他的刀锋,战战兢兢道:“没、没有的事,下官是说、说谢大公子十分可疑,不能出城,没说平王府,没……”
“彦知,此人诬蔑你,可要我帮你杀了他?”嵇重缓缓开口,目光始终落在谢疏脸上,话也是对谢疏说的。
只是这一世,两人谈不上熟稔,亲事更是八字没一撇,直呼表字显得过于亲密和唐突了。
而上一世……
谢疏记忆深处的痛楚被唤醒,垂在袖中的手颤抖起来,仇恨如虫蚁噬骨,他恨不得立刻抽出匕首捅进嵇重的心窝。
可他不能那么做,他还有许多顾虑,更不能以卵击石,他紧绷着腰背后退半步,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嵇重看着他,微微蹙眉。
范武却吓得哆嗦,看看嵇重,再看看谢疏,不明白他们何时有的交情,然而他还没来得及惊讶,就见嵇重“刷”一下拔出腰间佩刀,顿时惊得肝胆俱裂。
平王世子出了名的凶悍,对敌人狠,对自己人更狠,若有人惹他发怒,不管是谁,手起刀落便是一条人命,他曾亲手斩杀自己手下一员小将,甚至还当街杀过两个朝廷命官,可他身份功绩摆在那儿,又极受皇帝纵容,谁都不能拿他怎么样。
范武惜命,且不是凭战功升的官,气节全无,当场便跪到雪地上磕头:“世子饶命!小的错了!谢大人克己奉公、高节大义,绝不可能是北戎国的奸细,小的这就给他开城门!”
说着试探着往城门口膝行几步,见嵇重并未阻拦,忙爬起来跌跌撞撞冲出去:“快!快开城门!平王世子与谢大人要出城,还不快把城门打开!”
底下的士兵急忙领命,城门应声而开。
嵇重翻身下马,阔步走到谢疏面前。
谢疏此时已经冷静下来,神色如常地朝嵇重拱手:“多谢世子。”
嵇重看着他:“不必见外,叫我云朔便是。”
谢疏额角险些迸出青筋,低头只作没听见。
嵇重眼神执着,重复道:“你可以叫我云朔。”
谢疏再次拱手,神态谦恭:“世子身份贵重,下官不敢造次。”
嵇重眉峰微蹙,很快又舒展开:“你生气了?我是来向你解释的。”
谢疏:“……”
感受到四周各式各样的目光,谢疏只好道:“世子若有什么话,不妨去城外说?”
嵇重神色松开:“好。”
谢疏笑了笑,抬起手:“世子先请。”
嵇重点点头,转身便跳上谢府的马车,掀开帘子干净利落地坐进去。
谢疏眼角跳了一下,缓缓将目光移向旁边那匹神骏的汗血宝马,再移回自家马车,抿紧唇。
嵇重端坐在里面,单手格着帘子,看向谢疏,谢疏不动,他也不催,似乎谢疏站多久,他便能耐心等多久。
最终,谢疏登上马车,在嵇重对面坐下。
两个小厮自然不敢进去,鹌鹑似的缩在车夫旁边,大气不敢出,只悄悄竖着耳朵,听谢疏给嵇重倒茶。
嵇重目光落在谢疏手上,那只手白得见不到血色,却并不干瘦,薄而柔软的肉贴在骨上,指节修长,虎口处点缀着一颗细小的痣,黑白分明。
谢疏敏锐察觉到他的目光,将茶盏推到他面前,轻拂衣袖,不着痕迹地将手拢进袖子里。
嵇重便将目光移到他脸上:“姓范的为何要为难你?”
谢疏没料到他开口竟是问这个,下意识先琢磨他的意图,然而想了片刻并无结果,只好当他是随口寒暄。
谢疏笑了笑:“他是陆福的义子。”
嵇重疑惑:“陆福?谁?”
他的目光落在虚空,神色似乎在回忆,但身为平王世子,连陆福是谁都不记得,谢疏真不知道他是装得太像,还是想把自己当傻子。
谢疏只好当自己是个傻的,神色如常地问道:“世子不记得陆福?”
嵇重又想了片刻:“谁?”
谢疏端起茶,浅浅啜了一口,嵇重的目光重新落到他手上,又顺着茶盏转移到他唇边。
谢疏忍耐着他的打量,将茶盏放下:“陆福曾是皇上跟前最受宠的公公,三年前北戎国使臣前来谨见时,他说要让蛮人开开眼一睹我大齐国威,怂恿皇上大肆炫耀,甚至叫人领着使臣走官道入京,以致北戎垂涎中原富庶,不久便挥刀长驱直入。”
嵇重想起来了:“那次宴席上,北戎王当场向你提亲。”
谢疏:“……”
嵇重低头喝茶,茶汤里映着他瞳孔内泛出的嗜血杀意。
谢疏继续道:“我曾向皇上谏言,说北戎狼子野心,陆福此举乃引狼入室,因此与陆福结了仇,之后北戎进犯,陆福下了大狱,失去靠山的范武便对我、对谢家怀恨在心。”
嵇重放下茶盏,沉默片刻,问:“范武是刚上任的?”
谢疏:“是,皇上钦点的。”
说完在心里笑了一下,皇帝卸磨杀驴,是个小人,谢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如今皇帝将谢家困在长安,在他看来不过是狗咬狗。
嵇重抬眼打量他的气色:“你身子好些了?”
谢疏笑道:“有劳世子挂怀,已经好多了。”
嵇重察觉到他对自己的疏离,沉默下来,两人一时相顾无言。
谢疏见他面前的茶已经见底,便提起茶壶给他续上,开门见山地问道:“下官斗胆,敢问平王府为何要向谢家提亲?”
嵇重微微倾身,目光专注:“是我的意思,我想与你结亲。”
谢疏笑道:“能得世子青眼,下官受宠若惊,只是下官体弱多病,实非良配,还望世子三思。”
嵇重:“我知道你体弱,不过你放心,我会找最好的大夫为你调养。”
谢疏:“世子费心了,下官并不想活太久。”
嵇重皱眉:“彦知……”
谢疏心绪不稳,忍不住便要咳嗽,忙低头压住喉咙里生出的痒意。
嵇重微微起身,见他神色恢复如常,又坐回去,看了他片刻,问:“你可是不愿意嫁给我?”
谢疏胸口起伏,又想咳了,他实在没力气继续周旋,忍不住轻轻笑了一声:“下官愿不愿意并不重要,听闻世子中毒昏迷,这门亲是为了给世子冲喜的,下官自然愿意为世子分忧,不过眼下世子已经恢复了,那这门亲也没有必要再谈了。”
嵇重立刻否认:“并非为了冲喜,是我对你……”
谢疏抬眼,平静地看着他。
嵇重顿了顿:“是我想帮你……世人都知道北戎王对你居心不轨,如今你毫发无伤地从那里回来,定会有闲言碎语辱你名声,和平王府结亲可以堵住他们的口舌。”
岂止能堵住别人口舌,平王府是什么样的门楣,哪是一般人能高攀的?别说正妻,哪怕当个外室都要清清白白。
结这门亲,就算是给谢疏彻底洗清名声了。
可嵇重能有这么好心?
谢疏笑起来:“世子多虑,下官并不在乎名声。”
嵇重无言半晌,又道:“不光为名声,也为谢家的安危,平王府不能随意调兵,若想派大批人马护送谢家南下,就要有合适的理由,比如迎亲。”
谢疏再次笑道:“多谢世子,但下官并不想让谢家离京。”
嵇重:“……”
谢疏:“那亲事可以作罢了?”
嵇重眼神暗淡下来,低垂目光陷入沉默,不知在想什么,过了许久,他低声开口:“你若实在不愿意,我不逼你。”
谢疏并没有放松警惕,抬眼平静地看着他,等他提条件。
嵇重扭头看向门帘,马车颠簸中,门帘微微掀起一角,露出外面银装素裹的原野,他们已经离开城门有一段路程了:“你打算去哪里?”
谢疏自然不能跟他说实话:“出来透透气,一会儿就回去。”
嵇重:“那正好,我陪你一道回去。”
谢疏:“……”
嵇重看向他道:“亲事作罢,谢大人必定会迁怒你,我去跟他说,他就不会责备你了。”
谢疏心里生出疑惑,今天是他头一回和谢秉容起冲突,以往谢府都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反目的事说出去恐怕都没人信,怎么嵇重那么笃定谢秉荣的态度?难道他在谢府安插了眼线?
想到这里,谢疏心一沉,他不动声色地对嵇重拱了拱手:“世子虑事周全,下官万分感激,不过家父性情宽厚,不碍事的。”
嵇重:“也做给外人看,如范武之流,看在我的面子上,以后就不敢为难你了。”
谢疏一时竟有些词穷。
嵇重低头,从身上解下一把套着皮鞘的匕首:“这上面刻有我的名字,送给你,你随身带着它,除了皇宫,其他任何地方都可以随意出入。”
谢疏愣住。
嵇重将匕首又往前送了送。
谢疏不接:“多谢世子,但君子不夺人所爱。”
嵇重沉默片刻,目光落向他拢在身前的衣袖,伸出手,隔着衣袖握住他手腕。
谢疏一惊,差点掀了案几砸他。
嵇重动作很轻,甚至有些小心翼翼,仿佛生怕把他捏碎了。
谢疏强忍着没动。
嵇重握着他的手腕拉近一些,将那把匕首塞到他手里,见他没有要握住的意思,又隔着衣袖去拢他手指。
谢疏蹙眉。
嵇重松开他的手,低声开口:“也可以自由出入平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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