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菲良辰,  都在卖花声里。不觉间,眼前嫩绿,已被移红换紫。

    鸡鸣五更,  星移月落,天色还未亮,  东西墙已迢递喧开,  两面皆是杂乱的履舄交错之声,偶时伴着几声炸呼呼的吆喝。

    箫娘急慌慌穿戴好,抚鬓走到正屋里催促,“快些呀,你要与何小官人去迎亲,  仔细误了他的吉时!”

    席泠才穿了件崭新的黛紫圆领袍,佩一顶小小银冠,  整罢衣襟去揽她的腰,“人家成亲,  你急得这样子。”说话间,将她一提腰,紧贴在胸膛。

    左右的喜庆仿佛蔓延到箫娘眼底心上,  一日一日地艳粉娇红,  “既应承了人家要去帮衬,  总不好耽误人家的好事嘛。先生看了时辰在那里,  一时半刻也不能错!”

    席泠虎口抬起她的下巴,俯首亲了她一口,眼里游着半明半昧的情丝,  半说着玩笑,  “我的好事呢?什么时候才肯成全成全我?”

    对于他偶然间显露的不正经,  箫娘十分享受,  又在这种放肆的直接里像株含羞草,被人一触,轻轻阖拢。她捶他一下,乔作生气地瘪嘴,须臾就憋不住笑了,“放你娘的屁!”

    席泠也就松开了她,锁了眉,凶里带着纵容,“好好跟我说话。”

    “我就不,你拿我怎么样?”箫娘有恃无恐地乜他一眼,转背要走。

    “拿你怎么样?”不防他一下自身后兜揽了她的腰,将她就势揿在炕桌上,俯身嗅一嗅她墨云堆的发髻,小声地对着她耳朵:“要不你试试?就在这里,等太阳出来照着你。”

    就在这里做什么呢?他又故意不说透彻,她扭扭捏捏的拖延,把他的念头疯涨得险些冲破一切廉耻,于是他也将明未明地说出些让天也羞赧的话,“回报”她故作的矜持。

    箫娘深觉难为情,仰头看一眼被拆薄了的纱窗,呀,东天有白!等太阳真冒出来,看到她伏在炕桌,在他底下,好难交代。

    她便顶着熟透的脸挣扎翻过身,“不要闹了,真误了人家的大事了!”

    席泠扶她起来,耳廓也有些红,但脸上没痕迹,仍是那泠然月一样白的面色,“去吧。”

    箫娘每每近距离看他一眼,就多爱他一些,他的脸上,凑近了瞧,是细细密密的毛孔,唇上有一点淡淡的檀色,从里面蔓延出来。除了这一点颜色,他整张脸非黑即白,高低严明,目光透着一些傲慢和怅惘。

    她细细看他的时候,他亲了她一下。他亲人,从不会撅着嘴,而是微微张开嘴,能瞧见里面一截在蠢蠢欲动的舌,然后亲上去,就顺势把人点润一下。

    最后贴得很近地说话:“我也走了,晚一点何家见。”

    箫娘有些骨软,但是很坚强地点了点下颌,“少吃酒啊。”

    “晓得了。”

    他先走出去,箫娘落在后头,蒙蒙的天与他朦瞳的背影占满她的眼睛。她的一天,就这样在细小却密密麻麻的欢欣中开始。几如院墙下那些密密麻麻的苔痕,浓郁的绿,却蔓延得不动声色。

    走到陶家来,满园忙碌,灯笼游浮,仆妇小厮陀螺似地在花道曲径间奔走,一队一队往前头招呼递嬗而来的亲朋,或是忙着往后头传递出阁。

    晴芳倏然由哪个人堆里撞出来拽她,“你再晚些,只怕姑娘都上轿了!快快快、送了姑娘出去,前头开席吃酒去。”

    “你跟不跟你们姑娘去呀?”

    “我不去,”晴芳只顾前头走,“我既不是姑娘屋里的,也不是陪着一道长大的,我还在这宅里伺候。”

    蹀躞绿蟾闺房,早归置得喜气洋洋,红的帘子红的帐,点着数十支红烛,火烧的幸福。

    里里外外挤满了婆子媳妇,各家女眷,皆穿时兴的花样衣裳,佩环簪翠,将绿蟾簇拥在妆台。绿蟾穿的□□凤通袖袍,戴着金冠,脸上红扑扑的,连眼睛也似娇艳欲滴,四处转着听七嘴八舌的唱喏祝祷。

    箫娘坐在嗑瓜子的人堆里,也抓一捧瓜子闲嗑,“我不算晚,在家就听见这里闹哄哄的,还当你已走了呢。”

    “时辰还未到呢。”绿蟾睇一眼天色,张望期盼。总算把陶知行盼来,继太太领着众人让到外间,留父女说话。

    陶知行今日穿戴得分外风光,鹤氅罩直身,头戴靖忠冠,腰带挂满琳琅。坐在杌凳上瞧绿蟾,怎么瞧怎么喜欢,“我的心肝要出阁了。”

    只说完这一句,就有些哽咽。绿蟾把手塞到他手心里,“爹爹,就在隔壁呢,明日一早就能来向您请安。”

    “不好不好。”陶知行捏着袖蘸干泪花,又笑,“按礼数来,不要叫人家小瞧你。你是我陶知行的女儿,背着个商贾之女的名头,往后恐怕叫那起做官的太太你瞧你不起。不怕,他们只怕是想爹的银子,想不着,因此才嫉你。你不要理他们,有委屈,回来对爹说,爹爹为你讨公道!”

    说得绿蟾也哭起来,雨打了梨花,娇艳可怜。陶知行忙摸了绢子轻搵她的脸,“不哭了不哭了,好好的,不兴哭。何家那小子倘或欺负你,你也来对爹说,爹拼一身家财,也要他的命!”

    绿蟾噗嗤笑出来,挂着莹莹两滴泪,“爹年纪大了,要享清福,不要喊打喊杀的。”

    “好好好,不说打打杀杀的事情。爹前头厅上去坐了,等你来拜我啊。”

    这里出去,就听见震天花炮响,由前街递嬗哄闹进来,是何盏来接了。绿蟾翘首以盼,旋即就有盖头朝她模糊的泪眼罩上来,乱七八糟的婆子丫头讲她宝贝似的捧出去。

    箫娘也在后头跟着,与一班陶家的亲戚媳妇们送到厅上,拜别父母,再打前门轰轰烈烈地涌出街。

    这里也未歇,陶家的亲友男女各分,聚到厅上吃席。箫娘恰就与元太太坐了一桌。抻头环顾一圈,晴芳在跟前端菜递茶服侍,被箫娘拉拢跟前,“嗳,怎的不见你们家表姑娘?这样大的日子,她竟不来凑这个热闹?”

    晴芳只顾忙,拍拍她的腕子,“回头我告诉你。”

    闹哄哄的厅内厅外,挤满了人。元太太将满堆珠翠的脑袋扎过来,借着喧哗掩声,“你是问辛家那位新嫁的玉台姑娘?”

    “是嚜,她是这家的表姑娘,按礼也该来呀。”

    “啧、且来不了呢。”元太太神秘莫测地抬抬眉。

    “怎的?”

    “我看你是白在各家走跳。”元太太愈发凑近,案底下挽她的手,“她得了个疯症,眼下满南京城都传开了,你竟不晓得。”

    箫娘受惊不小,瞠目结舌,“疯症?几时的事情呀?我真是半点风也没听到!”

    “听说是元宵那夜发的疯,突然闹起来,三五个丫头擒她不住,拿着刀,要四处杀人!请了十几位大夫去瞧,连南直隶太医署的御医都请了去,硬是没瞧好!出了正月,这事情就传得人尽皆知,偏你傻呵呵的没听过。”

    箫娘还兜着下巴,痴痴地追问:“为什么疯的啊?”

    “为什么?真正是一桩说不出口的大新闻!”越是难出口,云太太说得越起劲,带着一抿隐晦的、霪气的笑,“听说这个辛玉台小姐,为了讨汉子欢心,往秦淮河请了个千帆历练的老鸨子往娘家去。学了些,呀、学了些上不得台面的霪乱手段,荡妇似的,摸到汉子床上,把他床底下的夜壶扔了,跪在底下,张着嘴,要做个活夜壶。”

    箫娘的额心紧蹙,有些不大信,“玉姐做得出来这种事?”

    “怎么就做不出来?她是多大个体面人物?听说,当夜汉子还是歇到别处去了。”

    她讲得绘声绘色,倒不像“听说”,仿佛活见过那副场面似的。箫娘却有些难想象,心高气傲娇滴滴的辛玉台跪在仇九晋面前,要为他做那牲口似的勾当。

    她甚至不能想象辛玉台的面目,好似从未认得过她。

    元太太将满厅上珠光相映的女眷们睃一眼,几分幸灾乐祸,“这时节,只怕这里头没一个不晓得这件事的。到底也个是县令家的千金小姐,这样伤体面的事情叫人议论,她的脸皮还搁得住?听说是为这个,起先哭了几日,茶饭不吃,关在屋里不敢见人,没几日,就听见说患了个失心疯。”

    始末听完,箫娘不知是喜是忧,只觉脑子里一霎空荡荡,一霎又挤满玉台那张高台的粉面。俄延半晌,才摇头嗟叹,声音显得无奈又无情,“啧啧啧、就为了这屁大点的事情,哪里值得呀?”

    “你瞧着是屁大的事情,人家只当是天塌下来一般。打小捧着手心里长大的娇娇小姐,成了个‘霪妇’,哪受得了南京城这些官太太们的白眼?”

    箫娘打眼一睃,那些个熠熠生辉的妇人交头接耳,唇角闪过嘲弄,谈笑打趣中,好似真泄出个“荡妇”“下贱”之类的字眼……

    伴着嘻嘻咯咯的嗤笑声,那个眼漏霪邪的讥讽,这个眼含露骨的轻蔑,叽叽喳喳的窃窃私语穿透杳杳云层、锦帘银屏,嘀嘀咕咕响在玉台耳畔。

    空荡荡的屋子里、帐子里、廊底下……到处在闹哄哄地谈论她,当她是个上不得台面的笑话,加以几番点缀,说成一段传奇。

    一扭头,那蒙着微尘的镜中,是她自己脸,是高洁倨傲的另一个玉台,吊着眼梢露出乜兮兮的目光,唇上磨一磨,似乎在说:“下贱货。”

    连自己也看不起自己,谁还能瞧得上呢?玉台抖着肩笑一笑,所有的期盼与希冀都从眼眶里抖出来,自尊与高贵也都覆灭,只剩个惨淡的笑话。

    她眼珠子四下里转一转,慌不择路地拣起个什么朝镜里砸,“咣当”一声!世界安静了片刻,那些嘲笑声暂且消散。帘下却钻进来个丫头,吓傻了眼,“姑娘怎么了?”

    玉台慌张地从一堆碎镜片里寻出片顶锋利的,剌了满手血也不觉痛,只顾着四下里乱挥,“滚、滚开!闹哄哄的吵死个人!你们滚出去!”

    丫头愁眉紧扣,里里外外看过来,屋内空无一人。想去拉她,又恐伤着自己,只得围着她打转,声音急得要哭,“并没有一个人啊,姑娘大约是瞧错了!姑娘快上床躺着,要吃药了。”

    “滚!都给我滚出去!……”

    玉台对着空气挥舞半晌利器,挥得累了,跌坐回杌凳上。须臾把脸抹一抹,转过来,白森森的腮上沾着一抹殷红的血痕,向丫头笑了笑,“终于得个清静了。”

    那眼睛像是两团蓝幽幽的火,丫头吓得不轻,定了半日神,方才斗胆去将她搀扶到床上躺下。骗得她阖了眼,独步往太太云氏屋里去通报。

    云氏想是刚刚午睡起来,懒洋洋地欹在榻上听完,嗤了声,“瞧这样子,大约是难好了……”尾音轻盈地沉下去,虚飘飘地叹息后,剔起眼,“恐怕她伤着自己,将屋里的一应利器都收起来,这些日暂且把屋子锁了,别叫她外头去。”

    丫头跪在底下,抬起泪涔涔的眼,壮了壮了胆子,颤颤巍巍央求,“太太还是许我们姑娘回娘家养病吧,在府里头,只怕吓着人。”

    “吓着人?”云氏拈着绢子扫扫裙面,朱唇黏黏地翕动,“我们仇家,什么场面没见过,吓得着谁?我晓得你们太太想把女儿接回去,生怕我们仇家亏待了她似的。你在这里陪着你们姑娘,是瞧在眼里的,请大夫吃药,我们哪一样耽误过?送回家去,我们仇家的脸面往哪里搁?快消了这个念头,好好的在这里养着,早晚是能好的。”

    丫头不敢再多嘴,只得去了。云氏跟前服侍的媳妇端着碗燕窝进来,搁在榻上。云氏便随口问:“今番街上好似闹哄哄的,什么缘故?”

    这妇人笑论:“今日是陶家新嫁女儿,您忘了?咱们家还送了礼去的呀。女人呐,一辈子最风光的就是这一遭,可不要使劲闹?倒是咱们家这位新奶奶,闹过一场还不够,瞧这样子,像要闹一辈子呢。啧、不过外头传几句闲话,就激得她发起疯病来,到底年轻。”

    云氏换了个方向,从高枕歪到炕桌上来,叮叮当当的一柄银汤匙搅合着碗里粘稠的燕窝,不以为意地哼了一哼,“新媳妇嘛,难免的。等往后经过看过许多,失心疯?呵,没有心,如何失、又怎样疯呢?”

    没有心,人是疯不起来的,只会冷,倥偬地一年接一年,从春到冬,渐渐就结成了一座无涯冰川。

    转瞬,她们又议论起何陶两家的婚事,说起陶知行发嫁小姐,大摆排场,奢靡铺张,轰动了整个南京城。

    迎亲的队伍由陶家门前出来,不往何家去,反倒从前街踅过,连绕了好几条街,引得游人驻足,挤逼围堵,将几条长街引堵得水泄不通后,队伍似舞姬红艳艳的纱裙,招摇妩媚,迤逗而去。

    席泠陪着迎来新娘子安顿好,等黄昏成礼的空闲,何盏招呼他往厅上用席。不想刚走到浓荫密匝的荼蘼花架底下,听见何齐跟前的小厮来请,“我们老爷请席大人书房说话。”

    何盏与之对视一眼,笑了,“大约是我与父亲说的事情成了,你跟着小厮去,我往前头招呼亲朋。”

    青梅时节,照花弄晴。席泠随小厮渐离喧嚣,走到何齐书房。见过礼,何齐指在对面椅上,看茶请坐,捋了捋下颌一片须髯,端得是抹儒雅斯文,和蔼慈目,“何盏成亲,亏得你忙前忙后,你与他自幼的好友同窗,我也算看着你长大。如今他娶了妻房,你如何打算呢?”

    比邻而居二十来年,席泠与他私交甚少,此刻无端端关怀起他的私事,大约是要从这里挑个话头,攀扯入公。只是席泠没料准,倒是他先找了来。

    他拔座起身,恭敬作揖,“谢大人惦念,如今衙门里忙着新策施行,下官一时想不到那些没要紧的事。”

    何齐抬手朝他压一压,“坐下说话。什么大人不大人的,还同从前一样,喊我伯父,不要见外。衙门里的事情忙,你也不小了,家事也要用心。你没了父母,如今就得个‘假母’在家中,你请她时常过来,与你伯母多说说话,把你婚事也操办起来。”

    “伯父恩情,席泠心谢。”

    何齐慈目一转,问他:“衙门如今换了税策,改收银两。你倒说说,比从前的税策好不好?”

    “从前收粮,一则不定就是发霉淋雨,运送到京,路上损耗太大;二则各色税种,百姓缴纳也多不便宜;三则……”席泠稍稍垂眼,“正因粮食损耗太大,账面不清不楚,各地贪墨,也就大了。”

    拖沓语调里的暗示,彼此刹那了然。何齐端起茶呷一口,些微放缓了笔直的腰板,“你大概也听何盏讲了,这南京的贪墨之风也该着手治一治,上头派了江南巡抚回来,说话就到。我想,这倒是个好时机,何盏常在我跟前说你如何足智多谋,既要用人,又何必把眼放到别处去?因此我要问问你,要是叫你来办,南京这班贪官污吏,该从何办起?”

    这便是唾手可得的机会,席泠却态度从容,把轻垂的眼皮抬起来,眸色暗沉,“伯父以为,朝廷是想惩治南京这班贪官?”

    倒把何齐问得有些不知所以,笑了笑,“不整治贪官,还办个什么贪墨案?”

    “贪吏腐蠹自然是要惩治,可依侄儿愚见,这也不过是顺手的事情。朝廷真正想要的,是追缴回那些银粮,至于几个蠹虫是死是活,皇上与内阁都不会在意,不过是按律定罪而已。可银粮若追不回,就是定了他们的罪,这案子,也不算办得称心如意。”

    这些纷头乱绪看似是一个事,却是两个问题,孰轻孰重,倏然就拨开迷雾,点醒了何齐。他点点下颌,搁下茶盅,“你这话不错,重中之重,是要追回那些银子或粮食,否则朝廷也不会秘调江南巡抚。可一旦开堂审案,他们咬死了不说,银子就追不回来。”

    “那就追回了这些东西,认证物证账册皆在,再抓他们定案。”

    何齐靠回椅上,眼色里透着几分诡诈,“可他们不会放在那里叫我们拿脏,人证,恐怕也没人愿意掺和进这么个大案里头。”

    席泠分明握住了牌,却不肯露底,暂且收敛了锋芒,拔座向他拱手,“这事情是难办,也终究能办。伯父不要心急,侄儿随候左右,但凭差遣。”

    “好,好好好。”何齐不疾不徐地又笑两声,也收敛了心里的算盘,起来拍拍他的肩,“好孩子,比我那孽障有出息。等江南巡抚到南京,我向他举荐你,你好好干。走,前头去吃席,还有许多宾客要招呼。”

    未几遐暨园中,林木盎然,晴丝袅袅,莺声唱得人胸怀豁然开朗。席泠跟在何齐后头,从他肩头凭目,遥望向官途通达的远处。

    目断处,竹影留云,樱杏桃李,落在黛柳眉梢。箫娘与一班官眷正巧打陶家的席面上撤了,又转到何家席面上来贺。前头有丫头引着,后头是脂粉撞裙钗,珠光摇宝翠,或是障扇,或者掩帕,嬉嬉笑笑地逗趣过来。

    箫娘远远就望见席泠与何老爷相请相行,行容是隽逸清雅之姿,眉目里又敛山沉海默之势。胭脂与书卷在荼蘼花架前相逢,相互拱手福身。

    擦袖的间隙,箫娘惊觉袖里不露痕迹地钻进来只大手,将她的手匆匆捏了下。大庭广众,众目昭彰,她的心陡地跳一下。待她扭头,席泠的背影已过去几步远,衬得天仄地窄,意态坦然,不曾回首。

    她怀疑是她脑子里那些与日俱增的不要脸的念头的在作怪,可把手指蜷缩,确确实实是有一缕不属于她的热温。她自羞着转过来,就对上一张笑嘻嘻浓脂艳粉的脸,“乌嫂,方才过去那年轻后生就是你们家泠官人?”

    “啊?”箫娘叫这位太太唬一跳,后跌了一步,才笑,“是嚜,我们泠哥儿,相貌可好?”

    “哎唷,这样的人品,再哪里寻去?”那太太挤到她右面来,陡地热络,“如今当着县丞?啧啧啧,这样年轻就做了官,前途无量呀!还没瞧人家吧?”

    箫娘品味出些意思,讪讪笑了两声,“哪里瞧去呢?我们家什么样的家世,您老还不晓得?”

    “这样体面的小伙,可别耽搁了,你虽不是亲爹亲娘,到底只有你这样个顶事的长辈,你不替他做主,还指望谁去?乌嫂,咱们时常走动的人,少不得我也替你担起这门心。我在苏州有个亲兄弟,现任着县令,底下只得一个女儿,今年十六了,正要说人家。不是我夸口,我那外甥女生得,就比貂蝉也比得过!乌嫂,苏州离南京也不算太远,依我说呢……”

    絮絮叨叨的,箫娘别的没听清,单听清说她那外甥女‘比貂蝉也比得过’,好心情顷刻尽无,腹里送了她一百二十记白眼。

    她心里不由生出丝担忧,席泠愈发体面了,抢夺着路人惊艳的眼,而她还在倔强地不肯臣服。倘或他没耐性了,自然会有别的美人臣服于他,他会不会就势笑纳?

    旋即就有汩汩外涌的酸意,淹了这远近粉墙,高低碧瓦。

    这一闹,便闹到黄昏礼成,亲朋散尽。绿蟾掩着盖头,撩开条缝,但见墙头春杏掩屏山,朦胧淡月架云来。又听见喧哗渐低,静得她蓦地慌张起来,四下里寻丫头,却听“吱呀”一声,有人进来。

    沉稳的脚步声落在跟前,是一双崭新的黑缎靴,是他来了。绿蟾慌得想藏身,偏偏盖头飞过眼,何盏立在面前,穿着大红的龙凤圆领袍,扎着玉带,戴着乌纱帽,端良玉姿,目不染尘。

    帘深灯昏,何盏见其羞答答地垂着脸,也上来两分臊,转身搁下秤杆,就在髹黑的圆案前对着床坐下,“他们原是要来闹的,我怕你不喜欢,就没许他们往这院里来。”

    绿蟾绞着手绢问:“闹什么呀?”

    “闹洞房啊。”

    何盏脱口而出,绿蟾脸上须臾又添羞红。他想她一定是叫“洞房”二字吓着了,傻兮兮笑一笑,“不说这个好了,你在屋里坐了一天,饿不饿呢?”

    折腾一天,绿蟾除早起在家吃了几口饭,脸口茶也少喝。此刻叫他一问,肚里打了两个滚,咕噜噜响出来,一霎臊得粉面通红。

    何盏好笑了下,踅出去吩咐人摆了稀饭并几样精致小菜进来,吃过就听见杳杳墙外,二更的梆子敲响。

    夜深人静了,秦淮河的欢笙箫乐好似也停下来,今宵在焦灼的期盼里,变得格外清静。

    这种安静,又像是某种催促,催着何盏想挪到床上去。却有些小心翼翼,怕惊吓她,只好四下里寻话说,“咱们可是夫妻了,你放心,这屋里没有与我有瓜葛的女人,纵然从前有些什么说不清的,也都杏花零落香红谢,了结了。”

    绿蟾没想到他这样坦诚,心里又添几分爱恋,抬起眼,见他在对面圆杌凳上攥着膝上两片衣料,有些跼蹐得可怜。

    她不忍心,克服了心里的羞涩与胆怯,把眼朝他勾一勾,“大老远坐着说话,不累么?你坐过来嚜。”

    何盏摸了摸乌纱帽,趁势把它摘下来,头上还戴着网巾,遮住一点额头,底下是两只眼睛,远水粼粼,像是幽沉下去月色,满是温柔与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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