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将至,谢大人考虑得如何了?”

    宦官嗓音尖细,将昏沉的谢疏唤醒。

    他缓缓睁开眼,抬头看向高悬的烈日,日光泛白,光圈在眼前重叠,晃得他头晕目眩,他本就拖着病躯苟延残喘,又被绑在木柱上干耗了足足六个时辰,早已支撑不住。

    可再艰难,他也必须挺直脊梁站着。

    宦官伸出粗肥的手指,朝前方城楼遥遥一指,眼里透出几分怜悯,低声道:“谢大人还看不清形势吗?你看那城头上竖的是北戎狼旗,城墙上披坚执锐的是北戎士兵,如今呐,中原的天已经变了,咱们新皇帝可不是读四书五经长大的主……”

    谢疏脸上没有半点血色,他瘦得形销骨立,已经到了强弩之末,全靠一口气吊着,可这口气眼看也快吊不下去了。

    他咽下喉咙里翻涌而上的鲜血,目光扫向高台下方,那里匍匐着城内无辜可怜的百姓,黑压压一片,仿佛望不到尽头。

    所有人都在等他点头。

    等他抛下骨气和尊严,心甘情愿去做北戎王暖榻的玩物。

    楼梯上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宦官扭头,见是谢疏父亲走了上来,便笑着让开半步:“还是让忠信侯来劝劝你吧。”

    谢秉荣大步走到谢疏面前,焦急又愤怒地瞪着他:“彦知,你到底在固执什么?”

    谢疏神色骤冷,再不是先前不动如山的模样,他看着谢秉荣,喉咙里再次泛起血腥味,忍不住咬牙切齿地笑起来:“忠信侯,好一个忠,好一个信,北戎王赐你爵位时,你尾巴都快摇断了吧?”

    谢秉荣脸上青白交错,伸手指着下方百姓:“我是为了这些百姓!你是我儿子,你也不能枉顾他们死活!皇上将整个洛阳城送给你,这还不够有诚意吗?洛阳可是陪都,是京城的粮仓,这么重要的地方说给就给,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谢疏眼眶赤红:“呸!我都快死了,他也不嫌晦气。”

    谢秉荣看看更漏,顾不上骂他,换了苦口婆心的面孔:“彦知,爹知道你委屈,可这不是你委屈的时候,皇上给的时限快到了,你再不答应,这满城百姓都要人头落地,你想眼睁睁看着他们屠城吗?你想成为大齐的千古罪人吗?”

    谢疏目光冷厉:“千古罪人明明是你,你为敌军大开城门,苟且偷生卖子求荣,若不是你,百姓们也不至于沦落至此,若真有报应,天公打下雷来,第一个劈死你!”

    “啪——”谢秉荣气急败坏,狠狠一掌甩在他脸上,“逆子!现在不是逞口舌的时候,皇上他……”

    谢疏:“呸!北戎王算什么皇帝,一个蛮人穿上龙袍,不过是戏班里学人的猴子!你以为我答应他,他就会放过这些百姓?你以为他真要我这半死不活的皮囊?大齐的臣,死的死,降的降,就剩我一个了,他不过是想羞辱我,想压垮我的脊梁,想让大齐咽下最后一口傲气!今日我答应他,明日所有中原人都要像你一样沦为蛮族的贱奴!”

    谢秉荣瞪着他,胸口剧烈起伏,呼嗤呼嗤喘粗气,却说不出一句驳斥的话。

    谢疏笑起来,突然话峰一转:“再说,我为什么要管百姓死活?”

    谢秉荣吃惊地瞪大眼,仿佛不认识他了:“你说什么?”

    “当——”

    日头高悬在头顶正上方,更声敲响,午时已到。

    宦官叹息一声:“谢大人,咱家再问你最后一次,皇上的要求,你答不答应?”

    谢疏再次笑起来,他的目光早已没了温度,冷冷注视着跪在下方的百姓:“这么多年,我做的还不够多?前后二帝、满朝文武、谢家上下,还有这城里的百姓,谁又管过我的死活?”

    谢秉荣颤手指着他:“你——”

    谢疏目光掠过人群,看向某处阁楼上半掩的窗户,微微眯起双眼。

    那窗户隐在枝叶后,窗缝间缓缓探出一枚涂黑的箭簇,箭簇后面隐约可以辨认出一只眼。

    那眼睛实在算不上好看,被大火烧伤的皮肤耷拉着围绕在眼睑四周,丑陋狰狞,可那样的眼睛却是最让谢疏安心的存在。

    谢疏不着痕迹地移开目光,手在袖中捏紧。

    三郎,你直接杀我,给我个痛快体面就好,可千万别犯傻跑出来。

    宦官见他态度坚决,再次叹息,伸手去拿托盘上的令签。

    林立在街道两侧的士兵齐刷刷抽出腰间挎刀,跪地的百姓们抬起头,惊惶恸哭,大声呼喊道:“谢大人,你答应吧!谢大人——”

    谢疏在满城哭声中缓缓开口,气息虽弱,却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我是大齐的臣,只能站着死,不能跪着生。”

    箭矢自窗缝间射出,携着劲风呼啸而至,谢疏闭上眼,等着那迎面而来的致命一击。

    然而箭矢却并未射中他,而是擦着他的鬓发掠过。

    “啊——”身后忽然传来凄厉愤怒的惨叫。

    宦官面色大变,膝盖一软:“皇、皇上!”

    谢疏睁开眼,扭头看去,看到不知何时出现在高台上的北戎王,北戎王捂着一只眼,指缝间有鲜血汩汩涌出。

    高台上陷入混乱,近侍们高呼“救驾”,立刻将北戎王围起来。

    然而没等他们寻找到刺客,又一支利箭破风而至,“咄”一声没入捆绑谢疏的木柱,那箭身上涂了火油,木柱被绑在箭尾的火线点燃,瞬间烧起来。

    火势蔓延,很快烧到绳子,谢疏感受到头顶逼近的热浪,笑起来。

    真好,终于可以解脱了。

    他的意识逐渐昏沉,眼前的景象变得模糊扭曲,绳子在火中发出轻微的断裂声响,他身体支撑不住,直直朝前面的栏杆倒下去,栏杆磕在腹部生疼,他来不及咳一声,擦着栏杆的边沿翻出去,倒栽葱一样自高台边坠落。

    呼呼的风声和百姓的哭嚎响彻耳边,高台上隐约有惊呼飘下来:“箭上有毒!”

    谢疏再次笑起来。

    高台临水而建,四面环绕着又深又阔的河,混乱中,谢疏“砰”一声砸进水中。

    缓缓下沉时,一只有力的手臂伸过来,紧紧箍住他的腰。

    他抓住那只熟悉的手臂,手指却碰到一截折断的箭,沉闷的破水声接连响起,是箭雨落了下来,他被抱着左突右闪,在缓缓弥漫的血腥味中彻底失去意识。

    “三郎——!”谢疏惊呼出声,猛然睁开双眼。

    纷乱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可眼前的景象却变了,他看着帐顶上用青丝细线绣成的兰草,意识逐渐回笼,缓缓吐出胸腔里憋闷的浊气。

    思正拿着帕子过来给他擦汗:“公子又做噩梦了?”

    谢疏轻轻“嗯”了一声,神色很平静。

    他让思正扶着起身,更衣梳洗用饭,期间不停咳嗽,一咳就止不住。

    思正看着他消瘦的面颊,心疼得眼圈红了,哽咽道:“公子这次为了救皇上,在北戎定是吃了不少苦头。”

    谢疏笑了笑,将窗子推开。

    夜里下过雪,院子里积了厚厚一层白,寒风拂过,玉雕般的树枝上便有积雪“簌簌”落下来。

    思正怕他受凉,给他披上狐毛大氅,又往他手里塞了只暖炉。

    谢疏捧着暖炉,望着雪白的院子出神片刻,忽然道:“这是承和十六年吧?”

    思正听得莫名:“是。”

    谢疏垂眸看着暖炉里的香烛,手指在铜雕的纹路上轻轻摩挲。

    他从前世回来已有三天,这三天里一闭眼就噩梦不断,醒来后又迷糊,总分不清哪个是梦境,今日倒是突然清醒了许多,梦里那些前尘过往仿佛蒙上一层薄纱,在脑海中逐渐褪色。

    或许,他是真的回来了。

    谢疏再次开口:“那今天,是什么日子?”

    思正道:“冬月初六。”

    “初六啊……”谢疏沉吟片刻,将暖炉放下,“给我换身衣裳,今日怕是有客登门。”

    话音刚落,言正就从外面跑进来:“公子,李大人登门拜访,老爷叫你过去呢。”

    “还真有人来呐!”思正吃惊地瞪大眼,“你把话说清楚,是哪个李大人?长安城姓李的大人,没走的,少说也有三四个呢。”

    言正挠挠头:“是中书侍郎李勤李大人,嫡妹是平王妃的那个李大人。”

    思正赶紧拿了见客的衣裳伺候谢疏穿上,又给他梳头戴冠。

    这是谢疏的习惯,不管见什么人,都要打足精神,全天下都知道他是个病秧子,他却不想在人前示弱半分,每回露面都与常人无异。

    即便前世在颠沛流离、最困顿的时候,三郎也毫不懈怠地替他坚守着这个习惯。

    想到前世,谢疏望着曲折的长廊,微微舒了口气。

    那一世太过清晰,清晰得半点都不像梦境,如今李勤登门拜访,与记忆中如出一辙,不过是让他越发肯定自己的猜测。

    那一世的种种经历都真切存在过,那一世的众生相也并非臆想,那一世,有人想把心掏出来给他,而有人却恨不得对他啖肉饮血、将他啃得渣都不剩。

    他活在条条框框的束缚里,忍受着别人的算计,严谨克己,上对得起朝廷、下对得起百姓,于谢家、于列祖列宗,更是无愧于心。

    如今前尘散尽,时光倒流十年,兴许是老天都看不过眼,又给了他一次机会。

    这回,他不想再管别人死活了。

    思正见他站在廊下再次出神,不禁面露疑惑:“公子?”

    谢疏回神,抬手轻轻振了振袖,拒绝思正的搀扶,不疾不徐地朝前厅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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