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疏走到前厅,门下的人喊了声“大公子”,替他打起帘子。

    暖气迎面扑来,谢疏走进去,解开披风交给下人,朝坐在上首的二人行礼:“李大人,父亲。”

    李勤微笑回应,不着痕迹地对他上下打量。

    谢秉荣则红光满面,眼里堆积着藏不住的喜色,朝他招手道:“彦知,快过来,李大人今天可是特地为你来的。”

    李勤待他坐下才开口:“贤侄这回救了圣驾,还能从戎贼手中顺利脱身,可真是忠肝义胆、足智多谋,实在叫人钦佩。”

    谢疏在翰林院就职,照理该自称下官,然而李勤开口就拉近了关系,他便从善如流,拱手笑道:“李大人过誉,晚辈不过使了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不敢贪功,皇上能够顺利回来,全因朝廷上下群策群力,还要多亏平王府及时派兵增援,若没有他们截断北戎追兵,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李勤笑意更深,关切道:“听说贤侄回来后大病一场,如今休养得如何了?可经得住长途跋涉?”

    谢疏面上露出疑惑:“家中为晚辈延医问药,已经好多了,不过晚辈暂没有离京的打算,何来长途跋涉一说?”

    李勤捻着胡须呵呵笑起来:“我就不给贤侄卖关子了,这回过来呢,是有一桩喜事要与谢大人商议,贤侄不妨也听听。”

    谢疏微微倾身:“愿闻其详。”

    李勤道:“贤侄今年十七,也到了适合婚配的年纪,我已经着人打听过了,贤侄至今尚未议亲,谢大人若信得过我,不妨由我来牵这根红线,为贤侄说个良人。”

    由朝廷三品大员来说媒,可见另一方的身份有多尊贵,而尊贵之外显然还有些别的,否则不足以让谢秉荣眉开眼笑、喜得忘形。

    谢疏心里未起半丝波澜,也未开口。

    李勤接着道:“平王世子今年一十八,与贤侄正相当,不知贤侄意下如何?”

    谢疏抬眼:“平王世子?”

    “哈哈哈,正是。”李大人笑道,“我这外甥,虽说常年在军营中,是个粗人,可他粗中有细,自幼师承大儒,才学也是有的,且三年前他在宫里与贤侄有过一面之缘,折服于贤侄的才情气度与谋略,惦念至今,思来想去,便托我来当这媒人。”

    谢疏垂眸:“可我是男子。”

    虽说先皇好男色,还为此荒唐地大修例律,可男子毕竟不能生育,男妻在夫家的地位远不如女妻那么牢固,故此鲜少有正儿八经的勋贵世家将儿孙嫁到别人家做妻,而世间男子,稍有些志向的,也不愿囿于后院中。

    但凡事都有例外,放到皇室,男妻便是男后、男妃,谈不上丢人或委屈,有些甚至还会以此为荣,李勤过来说这门亲事,倒也不算羞辱。

    李勤道:“贤侄请放心,这门亲事,平王与平王妃都是一百个赞成,他们可说了,愿画指立契,贤侄以后入了平王府,言行都不受拘束,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平王往上三代未曾纳妾,世子也是个专情的人,将来待他承袭王位,府中一切事务都是贤侄说了算,子嗣也不必担心,从旁支里挑个合心意的过继即可。”

    谢疏拢在袖中的手捏紧,勾起嘴角:“天下竟有这等好事。”

    李勤敏锐察觉到他的讥讽,噎了一下,可想到他向来是个风光霁月的性子,又怀疑是自己多想了,便再次笑起来:“不知贤侄意下如何?”

    谢秉荣也察觉到谢疏态度有些不对劲,忙道:“彦知啊,你出来也够久了,想必已经累了,先回屋歇息去吧,李大人念你是个有抱负的男儿,尊重你的意思,说叫你过来听听,剩下的事宜,还是交给我们长辈来慢慢商议吧。”

    谢疏沉默片刻,缓缓起身:“不必商议了,这门亲事,我不答应。”

    谢秉荣眼角狠狠一跳,难以置信地瞪着他:“你说什么!”

    李勤也神色愕然,似乎完全没料到他会这么仓促地拒绝。

    谢疏对李勤躬了躬身:“北戎的铁骑已逼近家门口,随时都会再次攻打过来,晚辈身为大齐男儿,恨不能以身殉国,岂能耽误世子?还请李大人替晚辈谢过世子美意。”

    李勤急忙道:“贤侄不必如此,圣驾回来后便东迁去了洛阳,许多世家大族能搬的也都搬走了,如今长安城剩下的都是些武官,谢家世代文人,御敌不过白白送死,倒不如趁此机会……”

    兴许是这番话说得太过直白,他及时止住,清清嗓子。

    谢秉荣深吸口气,对李勤道:“这孩子病糊涂了,说话有些欠思量,等过几日他就能想明白了。”

    又对谢疏道:“世子骁勇善战,十四岁便能孤身杀入敌营,让敌人闻风丧胆,身份相貌更不必说,如今他许下重诺,足见诚意,这样的男儿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佳偶。你自小体弱,刀枪棍棒样样不成,即便在朝廷当差,也常常因病休假,想要为国效力,倒不如嫁给世子,做世子的贤配,助世子多杀几个敌人。”

    不等谢疏再次开口,又对李勤道:“李大人不妨再稍等两日,我与他好好说道。”

    李勤点头笑了笑,借口家中有事,起身告辞。

    谢秉荣将李勤送出大门外,回来后发现谢疏已经不在正厅,脸上再不掩饰怒气,沉声问道:“大公子呢?”

    下人说:“大公子已经回屋去了。”

    谢秉荣大步朝谢疏所住的院子走去,半路却被谢夫人拦住。

    “老爷,听说彦知不答应?”谢夫人笑着握住他的手,嗓音轻柔,“这事他一时想不明白也是正常的,你别冲他发脾气,好好与他细说,你若实在压不住火,就先去书房冷静冷静,让我去,他是个懂事的,向来很听我话。”

    谢秉荣神色缓和下来,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拍:“他听你话,那也是因为你待他如己出,算了,还是你去说吧。”

    谢夫人笑意加深:“老爷你就放心吧。”

    谢秉荣摇头叹息:“唉,不知道怎么了,以往他最懂体恤,也最顾全大局,我还常说他比成泽更像你亲儿子,可今日却突然来这么一出,倒有了些……他生母的影子。”

    谢夫人低头笑了笑:“那还用说,毕竟是血亲,哪有不像的。”

    谢秉荣想到元配,神色冷下来,再不想多谈,摆摆手道:“好了,你去吧,这件事不能再拖,我们谢家的生死存亡都系在上面呢。”

    谢夫人柔声答应,看着他离开,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最后抚了抚鬓发,转身前往谢疏住处。

    刚踏足院门,就听见屋内传来清脆的说话声,谢夫人问:“大小姐在呢?”

    “是的,夫人。”言正躬身应了一句,赶紧去传话。

    说话声中断,思正打起帘子,谢疏和谢琬走出来迎她:“母亲。”

    谢夫人笑容绽开,拉住谢琬的手,又看向谢疏:“自家人这么客气做什么?外头冷,快进屋说话。”

    三人在屋里坐定,谢疏也不绕弯子:“母亲可是为平王府议亲一事过来的?”

    谢夫人怜爱地看着他,眼圈红了:“彦知啊,这件事,母亲知道你受委屈了……”

    谢疏笑起来:“能被平王世子看中,儿子怎么会委屈呢?儿子只不过想报效国家,无心亲事罢了。”

    谢夫人低头拿帕子擦眼角:“不委屈就好,只是如今的形势你也看到了,北戎兵强马壮,长安城随时可能沦陷,谢家上上下下几百口人,那可都是活生生的命啊!”

    谢疏道:“早在三年前,我就说过,北戎狼子野心,大齐危矣,我们谢家要早做打算,只是父亲不听。”

    谢夫人脸上有些挂不住,那时候谢秉荣是动摇过的,却被她吹了枕边风,只因她舍不得谢家在长安经营百年的基业,她瞧着四面歌舞升平,以为谢疏黄口小儿危言耸听,只是这些缘由不能说,说了她就成罪人了。

    她叹口气:“事已至此,说那些还有什么用,如今朝廷都搬去洛阳了,我原本以为皇上会将谢家也带上,可谁想到他一道调令下来,竟让你父亲做了长安太守,我们谢家被绊在此地,想走走不了,万一北戎再打过来……”

    谢琬心直口快:“父亲这是升官了,还是临危受命,母亲怎么能满腹怨言呢?”

    说完朝谢疏瞥一眼,缩了缩脖子,以为他会责备自己顶撞长辈。

    谢疏却反常地没说什么,只垂眸微笑着。

    谢夫人眼里闪过一丝不快,拿帕子遮住,她笑着叹了口气:“琬儿说的是,这确实是光耀门楣的事,不是我们谢家贪生怕死,年轻儿郎留下没什么,可老的小的除了占用口粮,还有什么用,何必白白送命?再说还有几个丫头……”

    说着朝谢琬看一眼:“都是待字闺中的姑娘,万一落到那群蛮人手里……”

    “我会跟他们拼命。”谢琬满不在乎,“大不了一死!”

    谢夫人轻斥:“少胡说,谢家再废物,也不至于让你们女儿家去对敌。”

    “怎么不能?”谢疏笑了一下,“我外祖母八十岁还上战场呢,单家女儿就没有贪生怕死的。”

    谢夫人面颊微颤,笑容变得有些勉强,柔声道:“彦知你忘了?琬儿姓谢,不姓单。”

    谢疏轻抚袖口,抬眸直视她,眼里不再有往日的温良恭谨。

    “但她流着单家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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