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过后,谢疏终于苏醒,他缓缓睁开眼,盯着房梁待思绪慢慢回拢,这才将目光转向旁边。
思正已赶到医馆,此刻守在榻边,轻声开口:“公子醒了?可有哪里不适?”
谢疏面颊依旧苍白,但气色比昏睡前好了一些,他伸出手:“扶我起来。”
思正急忙扶他起身,给他披上衣袍:“公子可要吃点东西?”
谢疏摇头,问:“我睡了多久?”
思正知道他是怕耽误事,忙回道:“没多久,公子昨夜起的烧,今天十七,明天才是冬节。”
谢疏说过要在冬节前赶到洛阳,思正不清楚他究竟为的什么事,只知道这一路紧赶慢赶,几乎没歇过,想来那事情极为重要。
谢疏看看外面的天色,扶着思正的肩站起身:“时候不早了,走吧。”
思正问:“去哪里?”
谢疏侧眸,朝墙边瞥一眼,那里站着嵇重的亲兵,那几人敛去气息不言不动时仿佛毫无存在感的木柱,此时见谢疏看过去倒是有了动静,纷纷咧嘴露出笑容,其中一人上前半步,抱拳道:“世子留我们下来供大人差遣,大人有事尽管吩咐。”
谢疏微微颔首,没说什么,只垂眸理了理袖口,回答了思正的问题:“去太子府。”
没多久,马车离开医馆,沿着平坦开阔的大街朝太子府驶去。
谢疏将孟二郎叫进车内,问:“世子何时走的?”
孟二郎道:“清晨。”
谢疏沉吟片刻,微微蹙眉:“昨夜……”
孟二郎朝外面看了看,压低声音:“昨夜公子烧得厉害,是世子快马加鞭送来城里就医的,到了医馆后对大夫也客气得很,更是寸步不离地守在旁边,瞧着对公子格外上心。”
谢疏神色微冷:“怎么?他面上功夫做得好一些,你就被收买了?”
孟二郎吓得连连摆手:“公子误会了,小的是说,世子做得滴水不漏,若真对公子上心,自然没什么,若只是做戏,这城府也太深了,他能凭战功叫人闻风丧胆,又能有如此细腻的心思,小的光想想就害怕。”
谢疏面色好些了,只是眉头依旧蹙着,他将手中的书放下,扭头看向外面街道上纷纷避让的行人,喃喃道:“这就是我想不通的地方。”
孟二郎不解地挠了挠头:“都是天家的人,心思深也正常。”
谢疏摇头:“不对……”
前世他和嵇重曾相处过几个月,那时的嵇重虽然也有足够深的心机,但到底因为身份和年纪缺了点沉稳,甚至难掩狂妄自大,很容易被他激怒,可这一世的嵇重给他的感觉却像变了个人,行事作风与前世大相径庭。
究竟问题出在哪里?
同样是中毒,前世嵇重在榻上躺了足足有三个月,这一世嵇重却生龙活虎得仿佛无事发生。
若中毒是真,他为什么这么快就恢复了?若中毒是假,消息都没传出去,假装中毒有什么好处?他究竟图什么?
或许……前世是因为中了毒导致性情大变?
谢疏目光落到那几个亲兵脸上,仔细打量。
确实不对劲,这几个亲兵绝对是嵇重的心腹,跟随嵇重应该有好几年了,若无特殊原因,应该会继续跟在嵇重身边,可这些人对他而言却都是陌生面孔,他在前世一个都没见过。
孟二郎顺着他目光望去,问:“公子可要将他们支开?”
“不用。”谢疏放下帘子,端起茶喝了一口,又问,“你可知道世子去了哪里?”
孟二郎摇头:“不知道。”
谢疏沉默片刻,暂且将嵇重放在脑后,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
过了没多久,马车在太子府门口停下。
言正上前叩门,投了拜帖,然而没多久就被退回来,门房的人隔着门缝朝马车这边打量,不冷不热道:“太子忙着礼佛呢,概不见客,谢大人请回吧。”
言正问:“你可曾说清楚?是我家公子,不是我家老爷。”
“我又不瞎。”门房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干净利落地将门关上,“砰”一声响,门险些砸到言正的鼻子。
言正皱眉,再次叩门。
门重新打开,这回出来的不再是门房,而是一个气宇轩昂的年轻人,门房朝他躬身赔笑:“大人,小的已经说清楚了,没想到谢府的人这么没规矩……”
年轻人摆摆手,门房立刻闭嘴,悄无声息地退下去。
年轻人朝谢疏看过来,眼底是难以掩饰的得意,面上却挂着恳切的笑容,走下台阶到谢疏面前拱手行礼:“下官高有新,见过谢大人!”
谢疏神色淡淡:“你是?”
高有新笑意加深:“谢大人真是贵人多忘事,下官当年与大人还是同科进士呢,一起在榜上挂过名,一起在鹿鸣宴上喝过酒,只是下官出身低微,未能入大人的眼,大人不记得也正常。”
谢疏微微挑眉:“男子汉大丈夫,少说些阴阳怪气的话,我也没问你是谁,只问你此刻是什么身份。”
高有新笑容僵住,见了鬼似的盯着谢疏,面色涨得青紫。
都说谢疏是个霁月清风的君子,说话做事一向体面,再能鸡蛋里挑骨头的人都没办法从他身上挑出半点错来,可眼前这个嘴不饶人的究竟是谁?
高有新定定神,重新挤出笑容:“下官刚任太子詹事,统管太子府各项事务,太子近日身体不适,又要专心礼佛,实在不便见客,谢大人若有什么事,不妨由下官进去带个话。”
谢疏负手看着他,并未接言。
来的时候他就知道,太子府他是进不去的,因此并不意外,也不恼怒。
高有新却被他盯得沉不住气,又见旁边几个牵着高头大马的亲兵气宇不凡,以为是他从谢府带来的人,便笑道:“谢大人不会是打算硬闯吧?眼下太子处境艰难,谢大人理应避嫌,免得给太子招惹麻烦。若没什么要紧事,谢大人还是请回吧。”
谢疏微微眯眼:“高大人竟敢挑拨天家父子,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高有新脸色骤变:“你——”
“太子身体不适,需在府中静养,又重孝道,潜心为皇上祈福,不知哪儿来的处境艰难?难道不出门就是处境艰难了?”谢疏微微倾身,压低嗓音,“高大人的意思是,太子不出门是迫于无奈?太子被皇上软禁了?”
高有新惊得差点原地跳起来。
明明是心照不宣的事,谁都不会特地点破,这谢疏屡屡不按常理出牌,究竟怎么回事?难不成被鬼上身了?
高有新又气又怒,左右看看,将嗓音压得更低:“下官好意提醒,谢大人不领情也就罢了,怎么还反咬一口?谢大人自小就在东宫做伴读,与太子同气连枝,到今日又何必让太子为难?太子不好过,你就能落得好了?”
谢疏不接他的话,淡淡笑道:“不能见太子,那就见一见小殿下吧。”
高有新皮笑肉不笑:“皇孙殿下不在府里,被皇上叫进宫去了。”
谢疏望着大门口的石头狮子,长长叹息一声:“那可真是太不巧了……”
高有新笑道:“确实不凑巧,谢大人身子不好,路上想必也受了不少累,还是别在风里站着了,早些回去歇息吧。”
“高大人说的是。”谢疏点头,转身看向思正,“把我做的纸鸢拿来。”
高有新面色微变,眼里露出警惕。
思正去马车上将早就准备好的纸鸢拿出来,走到谢疏身边,谢疏微抬下颌,示意道:“今日正好有风,就在这里放吧。”
高有新恨不得将纸鸢盯两个窟窿出来,急忙伸手阻拦:“谢大人这是何意?在太子府外面放纸鸢,恐怕不妥吧?”
自古以来,宫墙四周、衙门附近、沙场内外,都是不可以随意放纸鸢的,普通人也知道避讳,万一射落下来,再扣个窥探泄密的罪名,严重了可是要杀头的。
谢疏缓缓道:“高大人不会以为我想用纸鸢给太子传递消息吧?”
高有新噎了噎。
谢疏笑起来:“太子是皇上的臣,我也是皇上的臣,事无不可对人言,用不着这种手段,高大人多虑了。”
高有新忍气吞声道:“真是什么话都让谢大人说了。”
谢疏伸手在思正背上轻轻推了一把,思正知道高有新不敢真拦,就拉着言正去放纸鸢了。
谢疏望着升到空中的纸鸢,叹息道:“皇上龙体欠佳,太子又抱恙,我这心里……愁啊……”
高有新面无表情地将目光转到天上:“大冬天放纸鸢,谢大人就能消愁了?”
谢疏负手笑道:“这纸鸢可不是普通纸鸢,是开过光的。”
高有新:“……”
谢疏:“临出门前,我拿着这纸鸢去寺里上过香,请大师做了法事,能祛晦气。”
高有新瞪着纸鸢:“谢大人的意思是,太子府里面有晦气?”
谢疏点头:“是啊,太子在长安时还好好的,怎么一来洛阳就病了?这府邸以前住着梁丞相,梁丞相是三朝元老,是大齐的忠臣,又是寿终正寝,照理说府里面应该积满了福气……”
“那晦气是从哪儿来的?”他说着扭头看向高有新,“宅子没问题,会不会是人有问题?万一哪个人命里带衰,连累了太子……”
高有新面色涨红,生硬道:“下官不知!”
谢疏收回目光,继续看纸鸢:“大师说这纸鸢能带走晦气,我姑且试试吧。”
高有新道:“谢大人既然这么信纸鸢,为何不先去宫里为皇上放一放?先给太子放,岂不是颠倒尊卑?”
谢疏:“大胆!”
高有新被他突如其来的怒喝吓一跳,瞪着他。
谢疏正色道:“皇上九五之尊,宫里有龙气镇压,哪来的晦气?”
高有新脸色瞬间白了,随即恼羞成怒,冷哼道:“还以为谢大人是老成谋国之士,却原来只是嘴皮子厉害!”
这时,大门突然打开,门口传来清脆的喊声:“先生!”
谢疏转身。
一道小小的身影蹿出来,是年仅六岁的皇孙。
高有新瞪着皇孙,知道自己疏忽大意了,额角青筋直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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