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孙连跑带跳地下了台阶,后面跟着几个太监,边跑边喊:“小殿下慢些!当心脚下!”

    谢疏目光落在皇孙脸上,微微顿住,面前鲜活的笑脸与前世双目紧闭、豪无生息的模样交替变换,冲天的大火、尖叫的人群、兵荒马乱的城门……走马灯似的画面在脑海中轮番闪现,让他一时失神。

    皇孙大步冲过来,扎进谢疏怀中,抱住谢疏的腰,仰起脸笑道:“先生!我就知道是你来了!”

    谢疏回神,扶住他,躬身行礼:“殿下最近可好?”

    皇孙的小脸拉下来,朝高有新瞪了一眼:“不好,我做什么他都盯着,还会向皇祖父告状,我不喜欢他!”

    高有新面色僵硬。

    谢疏笑起来:“我也不喜欢他,他刚刚还骗我说殿下不在府里。”

    高有新:“……”

    皇孙朝马车看看,拉着谢疏走过去:“先生,外面风冷,我们去马车上说话吧。”

    谢疏朝高有新瞥过去:“高大人若不放心,可以一同过来。”

    皇孙回头:“不要他过来!”

    高有新忍耐着躬了躬身:“下官就站在这里候着,殿下说完话早些回府,免得耽误了功课,不然皇上问起来,下官担待不起。”

    皇孙拉长脸:“哼!狐假虎威!”

    高有新:“……”

    谢疏跟皇孙坐上马车,回头道:“二郎,把四面帘子都掀开。”

    皇孙不乐意道:“不要掀!先生身子不好,不能受风!”

    谢疏伸手,轻轻握住他手臂:“不碍事的。”

    皇孙朝高有新看一眼,明白了谢疏的意思:“好吧,那就掀开。”

    孟二郎将帘子扎起来,高有新一眼就能看到车内的情形,总算松了口气。

    谢疏却凑到皇孙耳边,低声道:“掀开又如何,我若与殿下说悄悄话,他还能追问不成?”

    皇孙愣了愣,大声笑起来:“哈哈哈哈……”

    高有新:“……”

    谢疏拿出点心,和皇孙聊了会儿学业,又时不时说几句悄悄话,高有新站在外面,仔细盯着他们,试图从口型猜出他们在说什么,然而始终一无所获,只能磨着后槽牙干着急。

    皇孙抬起头,双目晶亮的看着谢疏:“先生,我给你的令牌用上了吗?”

    谢疏点头,从袖中取出那枚铜质令牌:“多亏小殿下机智聪明,不然下官可能到现在还困在长安出不来呢。”

    临迁都前,皇孙听说守城的范武与谢疏不和,怕他出入城门会遭遇麻烦,就匆忙去谢府探望他,悄悄给他塞了这枚令牌,后来果真派上了用场。

    皇孙高兴地将令牌又给谢疏塞回去:“先生收好,这令牌就给你了。”

    谢疏便从善如流,将令牌收回袖中:“多谢殿下。”

    皇孙吃了几口点心,见谢疏看着自己不说话,便问:“先生是来看望父王的吗?姓高的敢拦你,可不敢拦我,我带你进去吧,父王现在每天都愁眉苦脸,都快闷出病来了,见到你过来,父王一定很高兴。”

    谢疏摇头笑道:“下官是来看小殿下的。”

    皇孙面露疑惑,想了想,鼓起腮帮小声说:“是不是皇祖父不让你见父王?”

    谢疏笑而不语。

    皇孙气呼呼道:“我就知道,皇祖父不喜欢我父王了,恨不得父王身边的人全都走光,现在府里都是些生面孔,父王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话都不怎么说了。”

    谢疏问:“那皇上对小殿下如何?”

    皇孙怏怏道:“对我倒是很好,每天叫我去宫里陪他,也就这两天要忙冬节,皇祖父才允我在家待着。”

    谢疏问:“殿下在宫里都做些什么?”

    皇孙想了想:“皇祖父为我挑选了新的老师,每天教我读书写字,还找了个武状元,让我跟着学骑射,有时候他会叫我去御书房,让我看他批阅奏章,他跟大臣们议事的时候,偶尔会让我说两句……”

    谢疏听得认真,目光则不着痕迹地朝马车外面看去,注意到高有新在跟人说话,应该交代了什么事,那人低头听完便疾步走开。

    谢疏淡淡收回目光。

    皇孙喋喋不休道:“今年冬节拜佛,皇祖父原本打算去城外光照寺,可最近流民闹事,仗都打到洛阳边上了,大臣们说城外危险,建议皇祖父在城内上香,城内就南边一个灵广寺,地方小得很,香火也不怎么旺盛,实在不起眼……”

    谢疏笑道:“小就小点吧,好歹你父王能出门散散心了。”

    皇孙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可是太小了,大殿里站不了多少人,皇祖父说就带父王和六七个大臣过去,我只能待在府里。”

    谢疏笑意加深:“待在府里,正好做功课。”

    皇孙惊道:“先生怎么也像那老古板一样了,就知道让我做功课!”

    谢疏铺开纸,开始研墨:“我出一道题,看小殿下能不能答。”

    皇孙面如菜色,抓着他衣袖撒娇:“先生……”

    谢疏不为所动,压低声音问道:“小殿下可敢纵火?”

    皇孙愣住,将目光移到谢疏脸上,谢疏依旧面带微笑,然而那笑意却未达眼底,乌黑的瞳孔沉沉的,平添几分严肃。

    皇孙思索片刻,小声问:“哪里?”

    谢疏道:“太子书房。”

    皇孙咽了咽口水,拿起书挡住脸,躲在书后面拧眉沉思。

    谢疏问:“小殿下可信得过我?”

    皇孙毫不犹豫地点头:“嗯!”

    谢疏便提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小字,皇孙凑过去看,字都是学过的,放在一起却让他惊心动魄。

    ——关乎性命,明日午时,务必做到。

    皇孙早慧,立刻便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但到底年纪小,不免生出几分紧张,他用力捏了捏手中的书,深吸口气:“先生,这题我能答!”

    谢疏将纸上的字涂黑,笔递给他,低声道:“小殿下先在这里静静心,免得回去叫人瞧出端倪。”

    皇孙便提笔在纸上写写画画,这一画便画了半个多时辰,直到心绪平稳下来、脸色也恢复如常,他才搁了笔,郑重道:“先生放心,我一定能做到。”

    谢疏眼里流露出赞赏与欣慰,将纸收起来:“时候不早了,小殿下该回去了。”

    皇孙拦住谢疏不让他送,自己从马车上跳下去,一步三回头地进了大门。

    高有新朝谢疏躬身行了一礼,跟随皇孙进去,见皇孙看都没看他一眼,头也不回地跑了,忍不住僵硬着脸咬牙切齿,随后扭头对旁边的人道:“怎么样?见到昌王没有?”

    那人点头:“见到了,小的也照着大人的吩咐,说了谢疏见小殿下的事,不过昌王并不当回事,说谢疏势单力孤、来得又晚,不足为惧。”

    高有新皱眉,心里仍有些不踏实,可也觉得昌王说的有道理,他又回头朝外看了看,马车四面的帘子已经放下来,车内传出阵阵咳声。

    他为自己的疑神疑鬼感到好笑,摇摇头按捺住浮动的心思:“关门吧。”

    太子府的大门缓缓合拢,思正收了纸鸢,和言正一起回到马车上,孟二郎将马车掉头,问:“公子,接下来我们去哪儿?”

    谢疏闭目沉默片刻,吩咐道:“去太傅府。”

    当朝太傅林明远是谢疏的恩师,谢疏年少时在东宫做太子伴读,受林明远教导,之后科举入仕,又是林明远的门生,有这两层师生关系在,林太傅与谢疏的关系可见一般。

    到了太傅府,管家听到消息赶到门口,恭敬地将谢疏迎进去。

    “谢大人终于来洛阳了,老爷天天念叨你呢。”管家笑道,“老爷在书房,刚歇了午觉,这会儿应该在看书。”

    谢疏往书房走去,然而到了门口又停住脚步,近亲情怯,他抬手抵在门上,半晌没敢往下敲,最后还是林太傅清了清嗓子,出声喊他。

    “怎么不进来?”

    谢疏深吸口气,抬脚跨过门槛,望向面容慈和的林太傅,眼眶骤然热起来。

    这时候的林太傅虽然年事已高,但身子还算健朗,说话尚有中气,衣裳陈旧却干净整洁,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是个饱学大儒的清贫模样,与前世那饱受流离之苦、伛偻沧桑的老人完全不同,谢疏想到他八十岁高龄时满身伤痛,筷子都拿不住,却在北戎王面前挥剑自刎、血洒盘龙柱,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

    林太傅愣了一下:“怎么了?可是出什么事了?”

    谢疏上前几步,屈膝跪到地上,叩首行礼:“彦知拜见先生。”

    林太傅起身走过去,弯腰扶他:“怎么行这么大的礼?快起来。”

    谢疏起身,低头时眼泪滚落到衣襟上,他急忙抬起袖子在脸上擦了擦。

    林太傅面露担忧:“怎么了?可是路上遭了流民匪寇?哪里受伤了?”

    “没有,战事在东边,我从函谷关过来,路上还算太平。”谢疏摇摇头,哽咽道,“学生只是……以为这次会死在北戎,再也见不到先生了,不免伤怀。”

    这借口有些牵强,上回他从北戎回来时已经见过林太傅了,那时候没哭,这会儿却哭了,实在说不过去,但他到底年轻,回来后又旧疾复发,林太傅觉得他情绪有些起伏也正常,便没有多想,见他没什么事,便微微松了口气,让他在旁边椅子上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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