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内,太子拉着林太傅的衣袖,眼里充斥着红血丝,神色痛苦:“太傅,我该怎么办?一边是我父皇,是我的亲生父亲,一边是彦知,是与我相伴十年、我最信任的臂膀……”
林太傅面颊微微颤抖,既气怒又颓丧,哑着声道:“所以臣那天的腹泻,是他干的,殿下的书房,是他叫小殿下烧的,他心里早有预谋,所有事都在他的算计中……怪臣老糊涂,明明已经察觉到不对劲,却未曾深思,我当他是个磊落之人,没想到他竟行起了诡计,他怎可如此妄为!”
太子急忙道:“他给太傅下药,是为阻止太傅上山,是为保护太傅,他叫睿儿烧我书房,是为毁灭所谓的证据,是为了救我。”
说完,太子神色添了几分茫然:“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我,可他为何非要杀我父皇?他该知道,我不想看到这样的结局。太傅,我该如何面对他?”
林太傅退后一些,抬手挥袖匍匐在地,颤声道:“是臣教导无方,请殿下治臣之罪。”
“太傅言重,快快请起。”太子急忙伸手扶他,“太傅不要过于自责,我叫太傅过来,是因为心中苦闷,无人可诉说。彦知他先前深入北戎救过父皇,如今再要父皇的命,也算……也算功过相抵,我实在没办法责怪他,更何况他做这些是为我着想,我更不能以怨报德,可我心里……终究是难受的。”
林太傅顿挫在地,抬袖抹了把脸,仰起头长长叹息。
太子见他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岁,担心他的身子,到底没敢久留,便叫他回去歇息,口中叮嘱道:“此事万万不可声张……”
往小了说,谢疏担上弑君的罪名,只有死路一条,往大了说,谢疏弑君是为了太子,太子登基便成了谋朝篡位,于私于公,此事都不能公之于众。
太傅再次叹息:“唉……臣知道了。”
林太傅离开皇宫,回到府中,独自在书房坐了许久,之后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出书房,挥退旁人,撑着伞踱步到谢疏所住的客院。
听见动静,思正从瞌睡中惊醒,推开窗看了看,回头道:“公子,是太傅过来了。”
“嗯。”谢疏站起身,整了整衣裳,抬脚迎出去,在太傅面前站定,“先生……”
林太傅停住脚步,看着谢疏平静镇定的面孔,目光将他从头打量到脚,随后抬起手,狠狠一掌甩在他脸上。
“啪——”
思正吓一跳。
谢疏脸被扇得偏过去,嘴角淌出一丝鲜血。
只不过片刻功夫,他的头顶便落满白雪,他又穿着素衣,整个人立在院中,如同僵硬的雪人,唯有凝在嘴角的一片血迹在廊灯下鲜红刺目。
“咳……”谢疏咳起来,又一口鲜血顺着嘴角淌下。
思正眼泪落下来,忍不住出声:“公子……”
谢疏淡淡开口:“进去,别管我。”
思正不敢违背他的意思,犹豫片刻,一步三回头地走进屋,站在门槛后面焦急地看着。
见他被谢疏赶回屋,旁边厢房里准备出来的孟二郎也只得停下脚步。
院子里,林太傅神色严肃地看着谢疏:“若你还认我这个先生,就给我跪下。”
谢疏便跪了下来。
林太傅绕着他走了一圈,低声道:“你还记得先前你答应过我什么?”
谢疏道:“记得,我答应过先生,不做无愧于心的事。”
林太傅:“你做了吗?”
谢疏:“没有。”
林太傅转身:“你——”
谢疏抬起脸,目光坦然地与林太傅对视。
林太傅将声音压得更低:“你在山上,应该比我更清楚当时的形势,有周荣和韩清里应外合,根本不需要你动手!”
孟二郎端了个小凳过来,放在林太傅身后:“太傅,您坐着说话。”
林太傅扭头瞪着他:“……”
孟二郎低眉垂目,说完便飞快地跑开了。
林太傅没好气地在凳子上坐了,这一坐,伞便遮在了谢疏的头上,他到底还是心疼谢疏的,没把伞挪开。
他看着谢疏,再次开口:“当年你外祖家出事,你还小,但那时你应该也记事了,隔年皇上即位,替你外祖家翻了案,后来你父亲续弦,你孤身去了生母坟前,坐在那里哭了整整一天,皇上听说此事,怜惜你,便叫你入宫与太子作伴。”
谢疏沉默地听着。
林太傅顿了顿:“皇上待你不薄,光这一桩事,你就该记着他的恩情。”
谢疏眼底浮起冷意:“先生为何觉得,天子会有情?”
林太傅愣了一下:“不久的将来,太子也会成为天子,你觉得太子有情吗?”
谢疏垂眸,抿紧唇。
他心里并没有答案,太子重情重义,但也优柔寡断,这样的性子,可以有情,也可以无情,更何况他这回手刃皇帝,明面上是为了太子,其实是为了自己,他在利用太子。
林太傅见谢疏不说话,沉吟片刻,转而问:“此事和平王府有没有关系?若有什么隐情,或你迫于无奈……”
谢疏动了动唇,那唇上没有半点血色:“是我利用了平王世子,与平王府无关。”
林太傅:“彦知,你和平王世子,究竟是什么关系?”
谢疏:“他向我提过亲,我不愿意,并未答应,仅此而已。”
林太傅皱眉:“这么说来,一切都是你自己的决定?”
谢疏:“是。”
一阵风吹来,寒气噬骨,谢疏喉咙发痒,忍不住又低低咳了一声。
孟二郎搬了个炭盆过来,盆上支着挡风的板子,他放下炭盆,憨厚道:“太傅,您烤烤火。”
说完一溜烟跑开。
林太傅对着他的背影瞪眼:“……”
这一打岔,林太傅心里那股气再难提起来,他看着谢疏,叹息道:“彦知,你该知道,太子并不执着于皇位,更何况,经此一事,皇上也该看清太子的孝顺和忠心,若他能活着回来,这皇位早晚也是要传给太子的。”
“可是我等不起。”谢疏平静道,“大夫说我只剩三年了。”
林太傅心软下来,再不忍责备他:“你先别急,我们再找找,总会有医术更高明的大夫。”
谢疏摇摇头,没再说什么。
林太傅陷入沉默,半晌后缓缓起身:“唉……太子心里不好受,你也吃点苦,先跪着吧。”
说完,伞不当心掉在地上,他没有捡,转过身背着手缓缓离开,瞧着竟多了几分蹒跚。
林太傅一走,屋里的人全都跑出来,孟二郎为谢疏撑起伞,心疼道:“公子,你真要跪着?这得跪到什么时候?”
思正也急得不行:“天寒地冻的,公子本就身子弱,再受这份罪,哪儿吃得消?”
言正给他披上厚厚的狐裘,又给他拢紧,凑到他耳边小声道:“公子,要不我们给你放哨,你先回屋歇着去,等看见太傅过来,我们再叫你。”
嵇重的几个亲兵依然在,他们倒是没说什么,只彼此交换了眼神,随后从屋里搬来些木炭,添进盆中。
谢疏低声开口:“明日宫里会来人,太傅让我跪,是为我好。”
思正见他冻得脸色泛白、唇色发青,心疼得眼泪掉下来,拿出帕子给他擦嘴角的血渍,却发现那些血已经冻住,根本擦不干净,忙起身去打热水,重新给他擦。
离天亮还有些时候,院子里越来越冷,谢疏开始剧烈咳嗽,孟二郎劝道:“公子,咱们回屋吧,宫里来人也要等天亮呢。”
谢疏微微启唇,却没能说话,只咳个不停,咳着咳着,竟有些摇摇欲坠。
思正和言正急忙将他扶住,哽咽起来:“公子……”
孟二郎急得跺脚,干脆也在他旁边跪下来:“此事我也有份,我跟公子一起跪!”
几人虽然担心谢疏,却未对太傅口出怨言,太傅在他们心里的地位,显然比谢家要重许多。
正在这时,院子角落忽然有些响动,孟二郎扭头看去,见嵇重从竹林里走出来,知道是有人去通风报信了,心里生出点莫名的惊喜,看向嵇重的眼神仿佛见了救星:“世子来了!”
嵇重神色冰冷,大步走到谢疏跟前蹲下,从思正和言正手里接过谢疏,小心翼翼地扶着,低声问:“跪多久了?”
思正道:“有一个时辰了。”
谢疏缓缓睁开眼,开口时声音虚弱得几乎听不清:“你怎么来了?”
嵇重一手托着他的背,一手往他膝弯滑去,低声道:“跪这么久,恐怕身子都麻了,我抱你进去。”
谢疏想挣扎,然而半点力都使不上,他瞪着嵇重,连眼神都比平时软几分:“你放开我……”
嵇重动作轻柔地将他打横抱起来。
谢疏气息急了,挣扎道:“你添什么乱?快放开我!”
冻麻的身子经不住动,一动就钻心的疼,谢疏忽然失声,倒吸一口凉气。
嵇重心疼不已,疾步将他抱进屋,又小心翼翼将他放到榻上,弯腰俯身时,额头有汗珠滚落下来,滴到谢疏脸上。
谢疏愣住,眨眨眼。
嵇重面色尴尬,急忙拿袖子在他脸上轻轻擦了擦。
正处国丧,城里宵禁后不让骑马,他得了消息便一路狂奔到太傅府,跑出不少汗。
谢疏见他额头渗着细密的汗珠,张了张嘴:“你……”
话还没说,又一滴汗珠落下,落在谢疏的鼻尖上,缓缓滚下去,滑到他失了血色的唇边。
嵇重看着谢疏皱眉抿唇,脑中的弦忽然被拨了一下,“嗡嗡”震颤,同时脑海中飞快闪过曾经梦里的画面。
那时他才十五岁,初见谢疏,正是开窍的年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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